2009年5月25日 星期一

1989 年的傷城記

運動一開始,陳知便領導他的學生熱烈投入。
額角上繞一塊紅布條,上面有黑粗筆寫著愛國無罪。
之之一見那個布條便怔怔落下淚來,如七八歲小孩般拉扯哥哥的襯角,她聽過太多故事,祖母說的、父親講的,之之幾乎肯定大學生一愛國就會出事。
比她鎮定的有她的母親。
陳太太季在先低下頭沉思,然後對兒子說:「如果這是你的信仰,你儘管出去,如果你只是軋熱鬧,我勸你回房去。」
陳知天天晚上都在外頭。
到最後,布條上的字換成血債血償。
之之看著她兄弟紅腫的雙目,憔悴的神情,不禁坐在他床頭,輕輕顫聲問:「你要誰的血,來償還誰的債?」
兩兄妹抱頭痛哭。
在這之前,之之從來沒為自己以外的事情流過眼淚。




之之並沒有即時答覆,小單位的窗戶打開,樓下一戶人家開著無線電,傳來清晰的歌聲,有人用普通話輕輕的唱。「也許我告別,將不再回來,也許我倒下,將不再起來,如果是這樣,你不要悲哀,共和國的旗幟上有我們血染的風采。」
這首歌之之不是第一次聽了,感動與震盪卻如前,六月前後,她讀遍畫報雜誌上一切有關的文與詩,都不及這首小調的歌詞來得直率動人,真正毫無機心,精忠報國,打算犧牲,才能有這種感人效果。
不是之之多心,她一早就看出港人心緒太過複雜,一眼關七,一心數用,很難集中心神,真正做一件事,好不容易眾志成城,轟烈地幹出來。卻落得如此結局,焉能不傷透了心。
學人過來站在她身邊,拉一拉她的髮梢。
今日這套香奈兒,之之已一連穿了三次,她不再有心思鞋子配手袋,圍巾襯裙子,耳環夾上衣。
樓下的歌聲繼續隨著清風送上來:「也許我的眼睛不能睜開,你是否理解我沉默的情懷,也許我長眠再不能醒來,你是否相信我化作了山脈……」
之之忍不住用拳頭槌著窗台,低嚷:「不不,我不相信,我只知道,逝去的人不再回來。」
學人用英語問:「你在說什麼?」
「你不懂,你是外國人。」

--亦舒《傷城記》1993 年

2 則留言:

Agnes Tse 提到...

不單止六四, 地震海嘯保釣七一.... 下場一樣. 香港人最叻三分鐘放縱, 三分鐘熱度冷卻後, 相安無事.

瑪嘉烈 提到...

亦舒在書中寫「之之頓生一個奇怪的想法,本市亦如一個艷婦,無論經過什麼風霜,表面上也無異樣,濡濕鮮紅的胭脂足以遮掩一切創傷。」正正就是香港/香港人的模樣。這麼多年來都沒有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