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2月27日
精衛填滄海 司徒華
給華叔的生日卡
華叔,生日快樂。
明天(二月二十八日)是你七十九歲生辰,踏入人生第八十個年頭,你說,有兩個生日願望:一是抗病延年,二是爭取時間寫畢回憶錄。
你的回憶大海泛起滔滔巨浪,深不見底,一旦潛入身子就被那沉重的水壓壓得愈墜愈深、愈墮愈下。然後眼前出現一個黑洞,踏着浪花踢腳閃身躍進,黑洞呈現槍林彈雨、血流成河、坦克輾過……那是一九八九年六月四日凌晨的天安門廣場。
那晚,你在家中對着電視機呆坐通宵,翌日拖着疲累僵硬的身軀到達跑馬地馬場,六百萬手臂纏着黑布的香港人看到你在台上暈倒。那年,你五十八歲。
暈倒再醒來,此後你司徒華的名字,跟八九六四再分不開猶如用超能膠緊貼着,不論衛奕信還是董建華,出盡九牛二虎之力,均如扯大纜敗倒般跌落地。
你的堅持、你的執着、你的頑固、你的企硬,二十年間成為八九六四iconic中堅,如今碩果僅存。
當年見證你在馬場暈倒的百萬人潮,二十年來有人選擇失憶、有人選擇忘記、有人說要向前看,有人又說一切要以國家繁榮穩定經濟起飛搵錢搵錢再搵錢為上。黑洞埋藏的歷史真相,被人塗脂抹粉。
除了你,華叔。
是什麼令你,如此堅持、執着、頑固、企硬?
是什麼令你,不懼主流湧過來那一波又一波壓力巨浪、逆流而行?
是什麼令你,不受誘惑、分清是非黑白?
我們願意在你的回憶大海裏,深呼吸一口氣,用力潛入海底最深深處,尋找答案。
醜小鴨變海燕
時光倒流八十年,那是一九三一年的香江漁港,剛慶祝農曆新年的維港兩岸,漁火閃閃。農曆正月十一日,司徒華在留產所出世,命運將他安置到草根家庭,父親是船廠工人、母親是文盲,一家十口迫在小小的唐樓單位。司徒華是兄弟姊妹中的老三,但三哥小時自覺被忽略和歧視,「讀書成績永遠及不上兄弟姊妹。」感到極度自卑。
一天,父親問三兄弟:「你們長大後想做什麼?」司徒華的兄長答:「我要做科家學。」父舉起姆指;弟弟答:「我要做將軍。」父大讚膽識過人;輪到司徒華,他想着想着,竟然一個字也答不出,父於是失望地搖頭,為這個沒志氣的孩兒嘆息。
小三升小四那年,司徒父失業,在已入學的兄弟姊妹四人中,要挑出兩人停學,爸爸眼中沒志氣的老三自然被選中。自此,司徒華變得更內向、自卑、寡言。
「我究竟做錯了什麼?」自小被人看低,他習慣反思和檢討。
童年在灰色的自卑洞穴度過,但他不會忘記每年正月十一:「每年生日,我的祖母都會送我一隻雞髀,因為我過繼了給早離世的叔父。」肥美的生日雞脾,雖不是由生父送上,卻是司徒華童年最不平凡的點滴回憶。
一九四五年,太平洋戰爭結束,司徒華與家人從避難故鄉返港再有機會上學,入讀油麻地官立書院,其後升上官校皇仁書院,但少年日子仍是平平無奇。
在平淡如水的歲月,司徒華在他那一個人的洞穴中,閱讀一本又一本童話故事,找到心靈慰藉。漸漸,他那如泥膠般任人搓圓撳扁的內向性情,塑出立體雛形。
他在安徒生醜小鴨變天鵝的故事中,先幻想有天會變成天鵝。後來讀到高爾基的《海燕之歌》所言:「所有的禽獸都懾服匿藏起來,只有那海燕,迎着暴風雨飛去……讓暴風雨來得更厲害些吧。」他想得更深:「醜小鴨又好、天鵝也好,必須學習海燕。」
後來,他真的由醜小鴨,變成海燕。
愛斯基摩人捉豺狼
中學畢業那年,司徒華為自己列出三個志願,依次為:航海員、教師、文員。
司徒華幻想自己在大海無拘無束乘風破浪,故將航海員列作首選。「怎料當年父親身患絕症,我只想快點出來找事做。」於是放棄選修兩年的航海課程,改為入讀一年制葛量洪師範學院,「但父親在我未畢業就離世。」
教書,多麼平凡的職業,與他小時平平無奇的個性配合得天衣無縫。
五十年代香港,是內地解放後的樂土。司徒華走出校園就教了四十年小學,其中三十一年是當校長。但男人教小學嘛,在別人眼中仍是一句:平平無奇。
華叔卻為自己教了半生小學感到無比光榮,「我什麼都教,體育教、音樂又教。」唔識彈琴點教音樂?「不彈,只唱。」體育又如何?「做吓體操,郁手郁腳冇難度。」他的強項其實是中文和數學,「六十年代,我的學生參加小學會考,成績空前絕後。」
小學校園純潔如樂土,司徒華在安穩的日子,攀上了工作崗位顛峰。日復日他的人生滿是「中英數社科健」,年青司徒華忘我投入小學生的哈哈笑聲。
二十、三十歲人生花樣年華,司徒華每年生日都在忙碌的校長室度過,沒有慶祝,也幸福得沒有許下什麼願望。
每當放學鐘聲響起,司徒校長又會拿起大疊原稿紙,化身《兒童報》總編輯爬格子。司徒老總原來是童話故事寫作能手,有時化名「張方能」、有時又叫「莫邪」,寫下無數篇司徒華原創童話,最記得筆下有個《愛斯基摩人捉豺狼》故事:
愛斯基摩人為成功捉得豺狼,想到一條好橋:預先在利刀上塗上鮮血,用腥味吸引豺狼。然後,利刀放在雪地上,豺狼經過果然停下,不斷舔刀子上的血,但愈舔刀子就把豺狼的舌頭割得愈深、流更多血,致豺狼失血過多暈倒。愛斯基摩人最終不費吹灰之力,就把豺狼捉到手。
平凡的司徒校長,動腦筋寫出無數個不平凡的童話,猶如魔術師默默啟發六十年代的香港兒童反思。「當年毛孟靜、周兆祥、文世昌都有投稿來《兒童報》。」
想不到的是三十年後,司徒華真的當上他筆下的愛斯基摩人,可是眼前的豺狼太狡猾奸險,一九八九年至今也捉不到牠,雪地上的愛斯基摩人卻一天一天老去。
兇猛的豺狼來了
那如童話故事般美妙的日子轉眼消逝。七十年代,香港人踏進火紅抗爭歲月,既要保衛釣魚台,也得反貪污捉葛柏。教育界當時亦泛起社運巨浪││削減文憑教師入職薪酬。
平凡的小學校長司徒華,因為時代逆轉而變得不平凡,從此由童話走入現實。
七一年,官校教師錢世年部署組織教育專業人員協會,邀請司徒華出任副手。其後官校教師意識到,削減新入職老師薪俸,只是港英政府為推行九年免費教育縮減開支的第一步,決意站出來抗爭,籌辦中的教協成員亦加入。但在緊張關頭,錢世年卻因當選市政局議員而退出教協陣營,司徒華唯有補上擔大旗。
一九七三年,是司徒華回憶大海裏,布滿繽紛珊瑚最亮麗的一角。由他率領的兩次罷課抗爭,最終成功爭取文憑教師薪酬重新與公務員總薪級表掛鈎,在香港工運歷史寫下重要一頁。
司徒華當上工運領袖,是時勢做英雄,難得他接棒後就全情投入幹下去。不要忘記,醜小鴨誓要變海燕。
罷課成功,司徒華即領導教協正式成立。七十年代末,教協是知識分子為公義發聲的擴音機,爭取中文成為主要教學語言、金禧事件參與調查校董會貪污、抗議日本篡改教科書侵華歷史……華叔帶領教協示威抗爭,矛頭對準港英政府,他當年是英國佬的眼中釘吧?
「無話什麼眼中釘……」八五年,司徒華循教育界功能組別晉身立法局,不僅被英國人另眼相看,同年又獲中共委任為《基本法》起草委員會委員。
前新華社社長許家屯,在回憶錄之中說過司徒華:「曾經是年輕教師愛中國、要求回歸中國的一派,他曾經自己要求參加共產黨。」不過,華叔的版本卻是「許家屯來到我家,邀請我加入共產黨,但我拒絕。」
他不僅是中共眼中明日之星,也是港英認為不容忽視的民間力量,因他自組民主政制促進聯合委員會,爭取八八直選。中英談判陣式擺好,當年司徒華頭上的政治光環亦閃閃生輝。
當時,他已經五十四歲。
童年自卑的醜小鴨,因為時勢、天意、際遇,走到社會最前線。然後一個又一個的社會議題和經歷,衝擊那個平凡、內向、性格模糊的司徒華,將他變成敢言硬朗、實事求是、敢於挑戰權勢的海燕,在雷電交加中勇往直前。
然後,兇猛的豺狼來了。
老去的人、孤身的燕
司徒華的八九六四故事說過很多遍,有幾個片段教他永誌不忘。
八九年五月二十日,李鵬宣布北京戒嚴,司徒華在八號風球中堅持翌日遊行風雨不改,他家電話響過不停:「不如取消啦,橫風橫雨。」華叔一意孤行,「我覺得,一定要行,這樣的堅持,我一生難忘。」
結果,一百萬人在風雨中,和華叔一同由維園走到新華社,香港市民支援愛國民主運動聯合會就在八九年五月二十一日誕生,由華叔領軍,主席一做二十年。
六月四日,香港人見證華叔在馬場暈倒,之後他被抬到後台。戰友李柱銘問他:「退出草委好嗎?」華叔點頭,之後李柱銘宣布兩人辭職。從此,司徒華和中共劃清界線,由八十年代紅色新星變成北大人的眼中釘。
「最後一次回國,是八九年三月,在白天鵝開草委會。」
「六四過後不久,時任港督衛奕信派李鵬飛來傳話,叫我不要再搞支聯會。我向李鵬飛拋下一句:『你不理解我。』」
「六四沒有改變我,我沒有失去什麼,只令我看清共產黨真面目。」
九七前,他將支聯會的資產全數搬到國外,當年李卓人帶上北京支援學生的捐款,被中共充公後留下一張收條,「收條至今仍保存着,在一個神秘地方。」
回歸後,董建華三次勸司徒華不要再辦支聯會,華叔都沒有理會,繼續做他的主席。慢慢地,坊間批判司徒華「獨裁」、「食古不化」、「老頑固」的聲音,愈來愈響。
就連部分聲稱支持民主的年輕記者,亦說很怕找司徒華,怕被駡:「點解冇帶錄音機、點解中文咁差、點解唔做功課……」
加上,華叔老了,不再是議員、不再有公職、不再掌舵教協,只有一個支聯會主席的銜頭……支聯會啊,二十年前暴風雨那天,它不曾是香港人心裏最神聖的麼?
只是二十年間,和司徒華起步的大隊,走的走、去的去。只有他,堅持留下,卻逐漸被歲月和香港人遺忘。八十年代他頭上的政治光環,黯然消失得無影無蹤。
直至近日傳來華叔患癌的消息,我們開始反思:香港,還有幾多個司徒華?
香港,還有幾多人好像司徒華一樣,願意擺出獨裁食古不化老頑固的姿態,二十年來義無反顧大喊平反六四?
然後我們明白:香港,有個愛斯基摩人,耗盡九牛二虎之力也捉不到豺狼,而他身邊的所有戰友,在豺狼的誘惑中選擇自我迷惑,寧願相信豺狼是羊。愛斯基摩人,從此在雪地上孤單地走着。
還有:香港,有隻醜小鴨如願變成海燕,過去四十年沒有因為風雨和安危而懾服匿藏過。海燕曾是維港上空最亮麗的雀鳥,可惜人們不再仰頭,但海燕依然奮力拍翼,卻已筋疲力盡。
祝福愛斯基摩人、祝福海燕、祝福華叔:身體健康。願你能繼續固執地,為正義,翱翔千里。
也希望,我們的家,有更多愛斯基摩人與海燕。
後記:華叔故事豈止4000字
司徒華是在長大後翻查《萬年曆》,才得悉自己的西曆生日:二月二十八日。
退休後,華叔每年生日,他的舊同事、好朋友、學生、教協戰友,都會分別約他吃飯賀壽。今年,他們會一次過為華叔擺幾圍慶祝。
記者於此收筆。但華叔的故事,又豈止這四千字?
究竟當年許家屯和華叔之間說了什麼?華叔又如何「拒絕加入共產黨」?「我問了許家屯幾個問題……」什麼問題?
「吾爾開希和柴玲,走出去前我都有見過他們。」真的嗎?
最精彩的,仍埋藏在華叔心中,「我將出版回憶錄,定會寫出來。」都說他那回憶大海深不見底。好,我們等着。
撰文、採訪:盧曼思 攝影:何澤
版面設定:賴永源
編輯:李子均
《信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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