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2月21日 星期日

再見理想 梁國雄

2010年2月20日《信報》

再見理想 梁國雄

監修按語:

「背棄了理想,誰人都可以,哪會怕有一天只你共我!?」家駒如是唱。

我信長毛沒有背棄理想,不過,這陣子,但見昔日的泛民戰友走的走、溜的溜、分手的分手,實在無法可讓腦海不想,只你共我的那一天,怕且已經來了。

怕且「從沒有放棄過心中的理想」的長毛也不免會有「一剎那恍惚」。

怕且「寒夜裏看雪飄過」的香港哲古華拉最終不得不「懷著冷卻了的心窩漂遠方」。

怕且再硬淨的人「也會怕有一天會跌倒」。

怕且「五區總辭」其實是這個抬棺者的安魂曲。

怕且他沒有背棄理想,而是再次見到理想。

怕且再見的還有那個他曾經為她獻唱《再見女郎》的女郎。

二○○八年一月二十六日,港台的《不死傳奇》終於輪到死了十四年半的黃家駒亮相。特輯中,一位女子劈頭就問他這個Beyond大哥:「你覺得你地追求緊啲乜嘢?」

家駒的「答案」是:「我地追求緊啲乜嘢?……追、追求緊啲乜嘢呀?……」

當時是一九九三年五月二十八日。同年六月三十日,黃家駒客死異鄉,「享」年三十一歲。

梁國雄下個月二十七號就五十四歲,而假如他是再世哲古華拉,基於Che只活了三十九年,那麼,可以說,長毛其實已經死了接近十五年。

可惜,記者沒有直接問他:「你覺得你地追求緊啲乜嘢?」



太古坊哲古華拉

就讓這個訪問由一個畫面說起吧。

時為二○○九年初一個中午,社民連前主席黃毓民邀請本報前主筆練乙錚在灣仔一間中菜館共晉午餐,並「攜同」長毛及大嚿(陳偉業)赴會,我敬陪末座。席間大家談得十分起勁的「毛派」、「托派」、國際政治完全不能入腦。高談闊論個多小時後,不記得席上五人誰先提起「五區總辭」。

那時,「五區總辭」只以一種近乎天方夜譚的形式,在少數泛民議員及政治記者間流傳,沒有報章認真對待過。情況跟長毛在二○○三年因「廿三條」,及二○○五年就政改提出立法會議員總辭沒兩樣。

我難得有搭訕機會就說,其他泛民那會無故放棄坐得安好的議席?毓民跟大舊對此也潑冷水。長毛同我不算熟,沒有正眼看我,反而一面拈著轉盤上的剝殼花生,一面誠懇地呢喃,「唔係架、唔係架,同佢地傾下,得架、得架……」。長毛依然沒有望我,但我卻看到他雙眼充滿企盼,以為大家都可為民主放棄議席。

及至去年九月,「五區總辭」總算因公民黨加入,而正式被當作一回事。官場及政界急忙為此「大計」作了不少解讀,認為此舉是以小博大,社民連即使先輸三席,打響聲勢後,下屆立法會選舉勢必重奪五席云云。

姑妄言之,姑妄聽之。

但覺與長毛沾不上邊。

上月中,在長毛及另外四位議員正式遞信辭職前夕,我和另一位記者蔡傳威拉了長毛在鰂魚涌太古坊的星夜下再談請辭大計。

那一個晚上只有攝氏十多度,長毛穿一件式樣及質地都頗為殘舊的啡色格仔薄外套,內穿灰色薄外衣,最裏面則是略嫌硬銷的哲古華拉Tee。長褲的褲腳踩得稀巴爛,彷彿被狗咬過,劈開腳坐下時露出足踝,見不到有穿襪子。單看下半身,頗有拾荒者味道。

他尚未叫飲品就呢喃,「我對香港的政治,已沒什麼期望。

他通過那條顯然煙酒過多睡眠不足的喉嚨發聲,說什麼在立法會選舉比例代表制下,要多做十年議員根本不成問題。所以有人說社民連搞「五區公投」是要「先棄後取」,相當離譜,「香港政治水平這麼低,無見一個月已經大鑊啦!你們政治記者是知道的,否則不會大家有訪問便仆到去,點解蔡子強乜都要識?要曝光嘛,講到這種地步真的很無癮!」

哀莫大於喪笑

從前愛吃捲煙的長毛,因為怕麻煩,改吃紅色盒裝的「中華牌」。在露天酒吧一根接一根地抽著,每一口煙中間,都隔著很長的講話。他的句子則被打成一節節,急於要吐出來,不知來龍去脈的人很難跟得上,叫人想起「一切都是命運,一切都是煙雲,一切都是沒有結局的開始,一切都是稍縱即逝的追尋」。

說到氣憤處,長毛好幾次沒等問題問完,說話就像個巨浪般撲過來,但一直保持躺在椅子上的姿勢,與鏡頭前喜指手劃腳的「怒漢」形象相差十萬八千里。鏡頭後的長毛,本是十分之溫柔的人。

長毛說,揣測是無意思的,如果要被套入一種政治動機之中,別人甚至可以話,梁國雄收了共產黨的錢,刻意「搞散」民主派。「但我是一貫的,我二千年出來參選時已舉出『董建華下台,全民公決雙普選』,所以我今次這樣做,是應該的喎!阿哥!……人在做,天在看,我一坐低已經好化。」因為,曾經講「全民制憲」的劉慧卿,已成為反對「公投」最力之士。

記得長毛辭職前在立法會慷慨地說過,未做立法會議員前,向張文光建議過泛民議員請辭,對方話「你不是立法會議員,你就講得簡單」。

這句話,隔了多年,長毛還是說得出個大概,是以他在後來開記者會公布辭職時就十分尊重地說過,「因為選民投票給我做立法會議員,有幸在關鍵時刻,為香港人做點事。」那一天,他毛孔粗大的鼻子通紅了好一陣子,眼泛淚光。當聽到有記者問,如果選民不喜歡五位辭職議員,那怎會支持「公投」呢?台上余若薇一本正經地回應著,坐在旁邊的長毛卻將半張臉埋在雙手中,在四名同伴及幾十名記者面前,不留情面地發出歇斯底里的笑聲。

生命太短,明日無限遠……

長毛在金文泰中學畢業後,考不上大學。家裏窮,自十七歲開始參與社會運動,當時大概是一九七四年,社運前輩都叫他「雄仔」。打滾了這麼些年頭,今次「五區公投」無疑跟每個民主事業一樣,自他口中說得撇脫,話大家投票就投,不投票也沒辦法,但心裏大抵還保持著「雄仔」的「肉緊」。

當寒風吹過露天酒吧,衣衫比記者單薄的長毛依然張開身體躺在椅背上,「我留意到,傳媒報道我們已愈來愈少……正如我辛苦做雷曼迷債調查,問題都打好了,記者也不拿去追問政府!我不會刻意弄些趣聞出來讓報紙登,有麝自然香!」相比二○○四年剛當選立法會議員時,見報率下降是理所當然。他悻悻然,「你咪唔好報(道)囉!那我抗議時大家別話我,我要有noise又好,voice又好,很正常嘛。」

他坦言,「我跟每個人一樣有喜怒哀樂,有貪婪,但未必是錢,貪多兩下掌聲都得啩?」

我沒有跟進立法會雷曼的調查,倒是從立法會調查梁展文處理紅灣半島上知道,他幾乎不曾缺席,偶爾是半途加入。但提問長篇大論,一旦被委員會主席打岔幾次,就容易耐不住性子,講話口吃起來。不過,針對這個調查,長毛在立法會門外抽煙時,鼓勵記者也去盡力翻查一下梁展文為官時的資料,「查到什麼,都算是為香港人做了件好事。」

長毛自言,自己做事太率性,不適合玩傳媒式政治,許多時議會內的提問、示威或發言都是即興而為。但我觀察後倒覺得,長毛演講可以慷慨激昂,但不能很有條理地就一個小題目發言或回應,講開放大氣電波也好、講區議會撥款資助社區活動也罷,往往提升到共產黨一黨專制及政治體制的層次。久而久之,一到長毛發言或提問,記者去洗手間的有、少休的有,無怪乎一般市民誤以為長毛這幾年都去了抬棺材,沒空做實事。

不過,長毛告訴我,有一次在立法會附近的太子行「吞雲吐霧」,突然,同在附近抽煙的「鬼佬」趨前跟他握手,向長毛介紹自己是法官,又指一指對面的立法會大樓說,「在入面,沒多少人跟你一樣為香港人做事。」

直至今天,長毛還在貫徹「雄仔」的理想,是十足十的馬克思主義者。但他承認,眼下所做的,已跟革命相差很遠,哲古華拉在三十九歲完成其使命,但他已五十三歲,雖然仍能自圓其說,堅持最終都會引發革命,但畢竟是相差太遠了。

生命太短,明日無限遠,比永遠還要遠……

歲月荏苒,下個月,長毛就五十四歲了,臉上的法令紋深刻得跟一雙濃眉形成一個大交叉,看起來很苦。他說,都不太去想遺憾不遺憾的問題,人生的事,下年死了也說不準,只盡力而為吧。

終於患上「愛無能」

談到一半,露天酒吧要先打烊,我們準備移師到酒吧門口再談。長毛忽爾突兀地問我,「你女孩子怕不怕太夜回家?」

撇開政治恩恩怨怨不談,我們再問這位盛傳有「洋妞」女朋友的中年男人,還會不會追求愛情。因為曾鈺成曾告訴我們,當選立法會主席後,跟長毛「多了偈傾」,有次長毛還衝入主席休息房,沒頭沒腦的說,「主席,你知道什麼叫愛情嗎?」那時,大家流傳長毛在蜜運。

長毛臉上的「交叉」稍稍分開了,眉頭一放寬,語調溫和地說,曾鈺成的版本是倒轉來講,實情是對方問長毛知否何為愛情。他直言,「太老了,不追求了,愛情是很嚴重的東西,it takes time!有愛情便要有性愛,要全心全意付出,但現代人太繁忙,即使是曾鈺成也很辛苦的,要時間、要心血!」

他很老套地形容,愛情剛開始時就像火山爆發一樣,瘋過後就如溶岩跌落,感情進入另一階段,那時候就要處理大家的問題。但現代人生活太緊迫,無時間陪愛人,將愛情當成習慣就算了,所以許多愛情其實都是A貨。但不是說人們知道愛情是假的也要,而是久而久之,大家覺得要先搵食,才有愛情,那時候愛情便已變了質。

譬如訪問這晚,如果長毛有嬌妻在家,應該推掉訪問,回家陪伴愛人。他認為,最弔詭的是,現代人創造出現代文明,偏去泯滅人類本性,諸如友情、愛情等人性本能均無法體現。

繞了一大個圈子,究竟長毛有沒有愛人?他把玩著火機說,「我告訴你有,可能無;我告訴你無,可能有。阿哥,是沒意思的,除非你跟蹤我。第一我真的無,第二我不會答你。」在長毛口中的「阿哥」,其實不拘男女,不分年齡,不分物種,只屬助語詞。

大家一直把長毛在蘭桂坊「摟洋妞」當成事實來講,他不慍不火地解釋,自己很少「蒲」蘭柱芳,只去蘭桂芳附近的「六四吧」,但「眾人喜歡的事,我也不會令大家失望,大家愛怎樣說,沒所謂。」不過,他又說,有外國朋友,不等如有「鬼妹」女朋友,大家身體語言不同,見面不親吻兩邊面頰,反而是不禮貌,就這樣而已。

不談愛情現況,長毛連過去的蜜運史也很有保留,「已經講得太多了,不是什麼轟轟烈烈的事,只是跟大部分人一樣。」當然的,也跟很多都市人一樣,面對過要在理想與愛人之間做抉擇的兩難,但現在老矣,不追求風花雪月了。

倘這次變相公投成功,長毛總算了卻多年心願吧?他淡淡然地說,不是什麼終極心願,盡力而為吧。反而是有個埋藏心底的退休大計,希望在亞洲或遠赴拉丁美洲,研究兩個地方的共產主義運動史。他說,「因為成功的共產國家亂講歷史,失敗的共產國家則無歷史」,「所以是神又好、鬼又好,想幫她們留段歷史」。不過,目前仍是空中樓閣,要看是否有錢、時間和心力。

除此之外,他還想整理足球歷史,「做足球,我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兩道濃眉揚得高高的,但訪問了差不多兩個鐘,難見長毛笑一笑。那什麼時候可以看到平反「六四」?長毛相當堅定,「不出十年!(那結束一黨專政呢?)不出十年,社會在變了……」

社會在變,赤子之心沒變。十年前,長毛引用卡斯特羅的名言「歷史將宣判我無罪!」為自己在庭上自辯。

外貌早改變,處境都變,情懷未變……

日出前讓爭拗終結

訪問結束時已是午夜,我們步出酒吧沒幾步,就有位的士司機主動兜搭長毛,叫他坐的士創造就業,初聽覺得頗不客氣。長毛客套回絕,看起來比長毛年青十年的司機大佬,反而問起在高鐵撥款上「拉布」是搞什麼鬼(當時仍未通過撥款),又說自己如果還做地盤工,會支持興建高鐵,但那的士大佬分明十分之皮光肉滑。

長毛即時以其地盤經驗說,「有冇搞錯」,建高鐵大量用預製組件,那會「益」到地盤工人。兩人就這樣你一言我一語胡扯了數分鐘,又交換卡片,又問起各自屬那個時期的工程,的士大佬說自己是「又一城」那期,長毛則自言是「海港城」那期。

兩人一見如故,司機大佬反過來問長毛要否答免費的士回老家,路程是由鰂魚涌到啟業邨。長毛笑笑(終於笑笑),然後又擺一擺手回絕,這才甩著長辮子,揚長而去……

臨別又叮囑記者,「別亂來啊!」。頭上有梵高的星晨在轉呀轉,轉呀轉。

採訪:雲翔、蔡傳威 撰文:雲翔

版面設定:賴永源 監修:袁耀清

1 則留言:

sonuscat 提到...

不但止長毛,
黃教授 和 陳巧文,真人都好友善,
他們的暴烈是對賤官 和 賤商。
[雖然我堅持黃教授做得不夠盡,
不夠好,太大佬。]

太多人迷信「爭取民主需要建制內
的開明派和泛民的溫和派好好溝通
合作」 + 「不公平是社會基礎,
現實係0甘0架喇!」,才容不下長毛
等為社會理想努力的人。